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
§她走了/梁遇春
她走了,走出这古城,也许就这样永远走出了我的生命了。她本是我生命源泉的中心里的一朵小花,她的根总是种在我生命的深处,然而此后我也许再也见不到那隐有说不出的哀怨的脸容了。这也可说我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经从我生命里消逝了。
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花从心上轻轻摘下,(世上一切残酷大胆的事情总是懦怯弄出来的,许多自杀的弱者,都是因为起先太顾惜生命了,生命果然是安稳地保存着,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把它扔掉。弱者只怕失败,终免不了一个失败,天天兜着这个圈子,兜的回数愈多,也愈离不开这个圈子了!)——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小花从心上摘下,花叶上沾着几滴我的心血,它的根当还在我心里,我的血就天天从这折断处涌出,化成脓了。所以这两年来我的心里的贫血症是一年深一年了。今天这朵小花,上面还污染着我的血,却要随着江水——清流乎?浊流乎?天知道!——流去,我就这么无能为力地站在岸上,这么心里狂涌着鲜红的血。“谁道人生无再少,门前流水尚能西。”但是我凄惨地相信西来的弱水绝不是东去的逝波。否则,我愿意立刻化作牛矢满面的石板在溪旁等候那万万年后的某一天。